那个人很文静,脸很白,戴副眼镜。他只要听到你银娇奶奶帮哭的哭声,总会赶到的。他来了,就在人堆里站着,也不多言,不出声地看着你银娇奶奶。
别人被银桥奶奶弄的都哭,他不哭,他就站在人堆里一直看着她。
每次帮哭之后,你银娇奶奶总像生了一场大病,脸色很难看,坐在凳上起不来。听哭的人都散去了,她还没有力气往家走。那个小先生总是不远不近地跟着。你银娇奶奶上路了,他就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后来,你银娇奶奶就跟他成家了。”
“那些日子,你银娇奶奶就像换了一个人,整天笑眯眯的,脸色也总是红红的。孤零零的一个人,现在有家了,有伴儿了,还是一个识字的、爱用肥皂洗面孔的男人。她自然心满意足。
那些日子,她总是想,不能让他跟着她过苦日子,就四处去帮哭。可也不会总有帮哭的事,其余时间,她就帮人家做衣服,纳鞋底。”
“后来,她生了一个闺女,叫小巧。等小巧过四岁生日,她跟他商量:‘我们再有些钱,就能盖大房子了。”
“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你银桥奶奶的‘帮哭’太出名了,当时的旧政府派人找上门来,强行带走了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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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她寄回来一笔钱来,在大杨庄盖起了一幢方圆十里地也找不出第二家的大房子,房子盖到最后,钱不够了,小先生跟人家借了债。
虽然她回不来,但是经常往家里寄信,知道那么大一幢房子空空荡荡的。她还想给小巧他们父女俩多添置一些衣服,不让他们走在人前被人看低了。”
“她就没有想到,没隔一年,俄国鬼子打了进来,美国鬼子从朝鲜和东三省那边登陆帮咱们打俄国鬼子,小巧他爸主动去当兵了,再也没回来。小巧托给了她姥爷。”
“后来啊,我听去过南方的村里人说,他见过一次你的银桥奶奶,你的银桥这时已显老了;一对眼睛,终年老被眼泪沤着,眼边都烂了,看人都看不太清爽,但是眼珠子却很奇怪,紫的很,跟桑葚榨成汁浇进去似的。
你奶奶回不来,那的人不让他回来,于是你奶奶央求那个人,让他帮忙把小巧带到江南。”
等那个人从南方回来的时候,小巧早就被河淹死了,她姥爷去河里救,大冬天,两下就把人冻的不行了,一个也没爬上来。
我还以为你银桥奶奶再也不会回这里了,没想到隔了三十年,还能回到这,找到家,找到村……”
云丫走到门口去,用一对泪水朦胧的眼睛朝小河边上那间小茅屋望着……
五
云丫又开始往银桥奶奶的小屋跑了。她愿意与银桥奶奶一起在小河边上乘凉,愿意与银桥奶奶一起在屋檐下晒太阳,愿意听银桥奶奶絮絮叨叨地说话。
有了云丫,银桥奶奶就不太觉得寂寞了。要是云丫几天不来,银娇奶奶就会拄着竹竿,站在路口,用手在额上支着,朝路上望。
九月十三,是小巧的生日。一大早,银桥奶奶就坐到河边去了。她没有哭,只是呆呆地望着秋天的河水。
云丫来了,就乖乖地坐在银桥奶奶的身边,也呆呆地去望那河水。
银娇奶奶像是对云丫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走的时候,小巧才五岁。她准是想我了,跑到了河边上,用芦苇叶折了条小船。我知道,她想让小船带着她去找我呢。冬天的风大,风把小船吹走了。这孩子傻,忘了水,连鞋也不脱,跟着小船往前走了。这河坎陡着呢!她一个悬空,滑倒了……”
她仿佛亲眼看到了似的说着:“那天我走,她哭着不让。
我哄她:‘妈妈给你买好东西。’小巧说:‘我要棒棒糖。’‘妈妈给你买棒棒糖。’小巧说:‘我要小喇叭,一吹呜的打响的。’‘妈妈给你买小喇叭。’我的小巧可乖了,不闹了,拉着我的手,一直走到村口。我说:‘小巧回家吧!’小巧摇摇头:‘你先走。’‘小巧先走。’‘妈妈先走。’……我在外拚命挣钱,跌倒了还想抓把泥呢!到了晚上,我不想别的,就想我的小巧。
我给她买了棒棒糖,一吹就呜的打响的小喇叭。我就往回走。
一路上,我就想:秋天,送小巧上学。我天天送她去,天天接她回来,要让她像她爸那样,识很多字……这孩子,她多傻呀……”
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水,仿佛要从那片水里看出一个可爱的小巧来。
快近中午时,银桥奶奶说:“我生下小巧,就这个时辰。云丫啊。”
“哎!”
云丫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云丫,你觉得这个世界上有神仙吗?”
云丫摇了摇头:“我爸爸说了,要相信科学,没有神仙,他是大军官还是大科学家,不会骗我的。”
银桥奶奶让云丫搀着,一直走到水边,然后在河坎上坐下。她颤颤抖抖地开口:“云丫呀,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做意味着什么,但对你不是什么坏事。”
小小的云丫十分疑惑:“啊?”
银桥奶奶逐渐‘哭’了起来,她那浑浊的眼珠子忽然变得清澈无比,一股沛然的心灵能量从她那衰朽身体流露出来,伴随着哀拗的哭声,全部涌入了云丫的脑子里。
她边哭,边从怀里露出一叠钱来。
“小巧要钱用呢!”
她把钱一张一张地放在水上。河上有小风,大大小小的钱排成一条长长的队,弯弯曲曲地朝下游漂去。
云丫迷迷瞪瞪的,她想用用双手托着下巴,却一不小心跌进了水里。
奇怪的是,云丫并没有彻底掉下去,她摇摇晃晃的悬浮了起来,像一朵水面上的云,清澈又自由。
她的脚下,就是那一串一串的钱,像珠子一样,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
离她们大约四、五十米远的地方,一个叫九宽的男孩和一个叫虾子的男孩把一条放鸭的小船横在河心,正趴在船帮上,等那钱一张一张漂过来。他们后来争执起来了。
九宽说:“明年让你捞还不好吗?”
虾子说:“不会明年让你捞吗?”
争来争去,他们又回到了原先商定好的方式:九宽捞一张,虾子捞一张。
云丫终于发现了他们,她蹭的一下从空中跳到了地上,沿着河边飞快跑去。她大声地说:
小主,
“不准你们捞钱!”
九宽嬉皮笑脸地说:“让你捞呀?”
“呸!”云丫说:“这是给小巧的钱!”
九宽知道一点,说:“小巧早死了。”
云丫找来三四块半截砖头,高高举起一块:“你们再不走开,我就砸了!”她的脸相很厉害。
九宽和虾子本来就有点怕云丫,这村里谁都知道村西头那个扎着六只小辫的姑娘不好惹,见云丫举着砖头真要砸过来,只好把船朝远处撑去,一直撑到云丫看不到的地方;但并未离去,仍在下游耐心地等着那些钱漂过来。
“呸!”
云丫举起石块大力扔去。
那些石块泛着紫光,被扔的极远极远,仿佛是飞翔的纸飞机一样,跳进了远处的芦苇。
“哎呦。”
“啊。”
片刻后,芦苇荡里响起两个小男孩的哭声。
云丫坐在高高的河岸上,极认真地守卫着这条小河,用眼睛看着那些钱一张一张地漂过去。
五
这地方的帮哭风曾一度衰竭,这几年,又慢慢兴盛起来。
这年春上,北边两里的邹庄,一位活了八十岁的老太太归天了。儿孙一趟,且有不少有钱的,决心好好办丧事,把所有曾经举办过的丧事都比下去。年纪大的说:“南边银桥奶奶回来了,请她来帮哭吧!”
年轻的不太知道银桥奶奶那辉煌一哭,年纪大的就一五一十地将银桥奶奶当年的威风道来,就像谈一个神话般的人物。这户人家的当家主听了鼓动,就搬动了一位老人去请银桥奶奶。
银桥奶奶听来人说是请她去帮哭,一颗脑袋便在脖子上颤颤悠悠的,一双黑褐色的手也颤动不已。这里还有人记得她呢!还用得着她呢!
“我去,我去!”她说。
那天,她让云丫搀着,到小河边去,用清冽的河水好好地洗了脸,洗了脖子,洗了胳膊,换了新衣裳,又让云丫用梳子醮了清水,把头发梳得顺顺溜溜的。云丫很兴奋,也就忙得特别起劲。
最后,银桥奶奶让秋秋从田埂上采来一朵小蓝花,插到头上。
银桥奶奶是人家用小木船接去的。云丫也随船跟了去。
一传十,十传百,数以百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他们想看看老人们常提到的银娇奶奶,要领略领略她那闻名于方圆几十里的哭。
大多数人不认识银桥,就互相问:“在哪?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