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一回赤敝族举办的剑术比试后,音楠觉着沐明整座宫殿,前至正殿前的长回廊,后至准备膳食的伙房,似乎更加热闹了,因自己忙着布置修文撰史的事,欲将这一段佳话添进“纪事”之中,遂许多问题还没有来得及细想。
先是耿颜在办完赛事的半个月后,将拆台子时得下的那张龙虎优胜榜送来了沐明,道是撰文时需绘画本也说不定,音楠遣栾亓收下后,又顺手安排他们做一册绘本,到时候说不定销量还挺好。耿颜笑笑,搓了搓手又从衣袖中拿出另一张榜单,见音楠疑惑着便当面打开。
原来是比试开始前,音楠见着的那张只立了炎胥萝名字的榜,只是不同之处在于先前的炎胥萝不知何时换成了霁欢,且也是同那优胜榜一样,绘着得是霁欢的画像,画定的正是霁欢试过耿青穆后将木剑化回一根木簪插入自己发间的样子,侧颜之下,眼眸低垂,一侧嘴角微微牵动,明明是静态他却似乎看到霁欢笑的模样。
音楠觉得,绘这图画的倒是颇有见地。
但感慨一出,耿颜就说,倒不是哪位倾慕姑娘风姿的小仙画的。而是那日待霁欢并音楠及几位师尊一道离开后,浮楠山飞下来的瑞鸟回巢后竟又飞了回来,那翅膀在夜幕中微微泛着蓝光,在榜单上飞了一阵子便成了这画。
耿颜道:“因当时来观看的末址众生灵只专注于热火朝天地讨论,加之夜已深,倒没有几个注意了这景象,臣下看了之后,觉得这对末址之境,也能算作一件奇珍。”
音楠奇怪道:“既算是件珍奇,你赤敝族内何不留着,送到沐明作甚?”
耿颜默了一阵子,心里先是囫囵想了个“我族内留着总不能参拜供奉,挂在何处都有些不成体统”,然喝了几口茶水后,道明意图。说他自己撤下这张榜时也想过留在自家族内,但因感念霁欢先前的功业,遂想托君上送给霁欢作个纪念。而对音楠后边跟着又问的一句“为何不自行送到小次山去”,耿颜茶喝干了也没有说明。
不过,音楠见本是一直醉心于跟着霁欢的豆子,最近倒时常在能沐明见着,且一见他总是躲着或绕着道,即使是面对面碰上了,也不如在小次山时活泼可爱,经常行个礼就跑。又结合到自己一双父母近来争论最多的一件事,对于那份欲言又止,心下便猜测到了七七八八。
那日,等霁欢持一把木剑到了台子上时,他音楠也领会到了凌师傅的意图,或说应是加上了自己父母的意图。且不说这不是他心里的意图,但在意识到的时候,却是并没有什么可笑的自尊心作祟,只想着霁欢胸中装着的何止一桩亡故人的遗命,自己平日里对霁欢的一些想法到底是有些浅薄了。
她到底是不同的。
霁欢与耿青穆的剑术较量不仅让音楠惊讶,那些即或是从没有认真修习过剑术一项的观众们,也同样十分惊讶。讶于从一把木剑透出的剑气,浑厚之力不像是一个姑娘家家,讶于精湛之术不像是修习万年之灵,讶于狠决凌厉之招式不像是生于末址,讶于狠决中的慈悲不像是长于苦寒极界。
可能是一心遵着凌师傅的那句话,虽是比,倒真的是以试为主,剑与后,意先走。先前耿青穆许是见霁欢毕竟女流,又是末址恩人,心中藏着恭敬,不太知道怎么过招,落白剑握在手中也是不出鞘,想着延续先前的模式以守为主。但霁欢明显并不同他想法一致,第一招就直接劈开了耿青穆驾轻就熟的防守,一把木剑抗住落白的剑气抵着剑柄,挑落了剑鞘,是正儿八经要试试他有几斤几两。
耿青穆倒也不是雏儿,毕竟身上顶着的赤敝族第四代大公子的名头,也不是为了招摇过市的,一个恍惚间已经醒神过来,冷静接下了霁欢的开局第一招。落白剑乘着耿青穆的修为,木剑接着霁欢的修为,斗起来却分不出到底哪一把才是耿颜赠予耿青穆的,让人闻名便不寒而栗的那把了。落白剑凌厉,剑意虚实相交,但仍是不及霁欢的凌厉,质朴之中是剑意本真的力量,比之霁欢一贯不笑的冷淡模样,她比剑时的样子倒更是令人难忘。
本是耍着狠决的招式,面容上却是不急躁,眼中时而透露出得意的神采。音楠看这一场也是看的仔细,当时想着若是真关乎什么重要事情,霁欢一招便能制住了耿青穆这样的对手,现下能同耿青穆悠悠哉地交手,不断变化身形招式,又留有余地让耿青穆能够接的上,音楠觉得,霁欢极界修出来的竟然闲心也这么好。
直到天全暗,过了几十招将耿青穆的底子漏了个够,霁欢才终于收了之前的留有余地,飞身入空又迅速点地,耿青穆昂首又低头间,露出了急躁,剑意乱了便到处都是空缺,至此时终于败下阵来。
一场酣畅淋漓的打斗后,台上欢呼之声起,甚至连音、如两位也十分赞许地鼓着掌。而凌师傅,仍是意味深长,音楠亲眼见着凌师傅现出了那把自己打磨的剑,径直落到了霁欢的手中,霁欢握住的那一刹,剑身发出了一道像石榴花开时那柔和却耀眼的光。
凌师傅开口道:“既然这剑选择了你,便一道修习吧!”
音楠觉得,师傅打磨的剑与其说是送给什么新徒,倒不如说本就打算寻着个由头送给霁欢。音楠猜准了一半,一切在凌师傅预料之中,而另一层深意还有,他见多了末址之前经历的前车之鉴,这把剑同霁欢在一处,既是在修行中的相互成就,也是在有些时候的互相克制。就如同当年迟默手握一柄孤空剑,亦正或邪,一念之间善恶起灭,而他在剑中藏着的一道,持剑之人第一次碰触时便吸纳的真意,在关键之时能锁住那无法控制的一念。
而愿,这样的时候永不会来。他凌珩之向来如此,要将最坏的打算做在最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