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突然的一束光,在没办法保护自己的时候却先体会了保护别人,一个幼小无助却充满了无限可能的生命,仿佛一瞬间给我们这些没有未来的人赋予了意义、赋予了希望的欢乐。
我搜肠挂肚地从记忆里寻找史书的碎片编故事,在悠长的河道中让那些仁人志士重新照亮我失去的尊严,如果君子两个字,还可以重现在残破的躯体上,即使匍匐在地上,还能“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门监张敏在给皇帝篦头后跪下,师傅跪下,司礼监怀恩公也作了保,小娃娃穿上红衣服,放开纪姑姑的衣襟,冲到了皇上的怀里——名分封号,公诸天下,这一切都当圆满了吧。现实很快扇来一连串巴掌,已是纪妃的纪姑姑自缢,张敏吞金。师父叫我跪在怀恩公面前:“求老祖宗保佑。”第二天早上也咽了气。更小心些、把头伏得更低些!怀恩公公叫我写了几个字、走了几步路,说:“芸哥儿,这名字不好,改改吧,就叫自丹,丹心自明的意思。想护着别人,先得自己熬得住,去西厂跟着当当差吧。”
汪直倒是野心勃勃:“芸哥儿,人生在世,当效蒙白、卫霍开拓疆域,建功立业,不然就是白活。我就不信总教这帮冢中枯骨的老头子们遮天蔽日。”其兴也勃,其亡也忽,他煊赫的名声弄得人人自危,大败建州女真,歼灭鞑靼清扫河西走廊的功绩还历历在目,可是君恩难测,皇帝的宠信就像京城六月的暴雨一样,来得快去的疾,炙手可热的汪直转眼已被发配南京。即使他怀着友好恭谨之心拜会杨继盛母亲的坟墓,换来的也不过是“身体不全”的侮辱。他的政治生命和他的恶名也一样在南京的皇陵像风筝线一样戛然而止。
原来即便我们自以为太史公留下通向汗青的道路,我们在那些念着儒家正统的人心里嘴里,也不过是一群祸国殃民的妖异罢了,可汪直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皇上希望乃至授意的么?我开始怀疑四书的话,我开始怀疑“君子”二字的正义和必须,我开始看到古往今来历史轮回中一群人对另一群人的倾轧和事后诽谤,掌握着话语权的人大声疾呼,以道德文章大力排挤异类,而真正匍匐在车轮底下的,却无法声音——而他们还在护着比他们更弱小的生命!原来正气凛然的不一定就是善,义愤填膺的不一定就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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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我感到忧惧——更强、更快、更谨慎、更察言观色些!
怀恩公道:“汪直太着急了,他以如此卑微之身轻易地靠近权位而这样张扬煊赫,作孽多端,谁能容他?揣而锐之,不能长保。可是凤台鸾阁的那些大学士,哪个不是寒窗十年、宦海二三十年人精?看得太多,瞻前顾后只想着自己,叫他们锄奸去贪、改革吏治,叫他们杀敌卫国、改道治黄,他们也干不了。——我们不过是皇权的白手套,你和汪直都是特别锋利的棋子罢了。——但为了太子,自丹,此番你必须建功得宠见信于皇贵妃,以取西厂。”
“芸哥儿,天地真有正气么?”太子问,他想的母亲了。
我有我要走的路。虽然我对这个世界感到疑惑,不是德节多么忠贞,那么多人在我面前做了,并且倒下,为了太子,对不住,顾不上你们的喜怒哀乐了。
那个少女破碎的眼神突然闪现进入他的脑海,像是一汪寒潭在月光之下晃荡——那里面的神情像是火热切地燃烧,又像是冰决绝地碎裂;像是热切期盼的试探,又像是孤注一掷的勇敢——只是我没想到她真的那么问了。“如果我选你的话呢……”
这就叫做识人不明啊。
在她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我竟然在心里轻微地嘲笑道她,但随即认识到,这实是对我自身最大的嘲笑。罢罢罢,既然已踏上了这条路,我命如草芥、切莫顾自怜,我只有一个愿望就够了——保住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