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有很多伟大的构想，最后因为主观的、客观的等种种想法而无法实现，成为历史的遗憾。

宋老认为他的构想，也是这样的历史的遗憾。宋老还认为自己的这套笔记，好像达芬奇的手稿、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那样，可以不断启迪后人，提供智慧源泉。

郝白没有那么高深的理论修养。郝白是当作历史书、故事书来读的。读得津津有味，读得摩拳擦掌。郝白一想起石必成满脸忧国忧民的样子，有心借用宋老的毕生智慧，帮着石必成排忧解难，也算不白当一回专班的副负责人。就当郝白准备按图索骥大干一场的时候，突然接到家里的消息——郝父在例行体检的过程中，查出了重大疾病隐患——心脏位置的重大隐患，不论你是否当心，陪检的医生护士都得分外当心——当即就给郝父办理了住院手续，郝母得知消息，放声大哭，要死要活，医生护士还得先集中精力把郝母抢救过来，再说郝父的事儿。

当郝白向石必成请假的时候，石必成马上要给郝白联系市里或省里的专家，郝白一边感动，一边说暂时不用，表示文宁县的第二医院医疗水平也是相当不错，先观察观察，需要的时候再麻烦领导。看着郝白离开的背影，石必成忽然有些羡慕，心说：“要是老子的老子这时候生一场必须让老子到场的病，那该多好啊！”

郝母没什么事儿，郝父看起来也没什么事儿。不过，郝白有事儿了。郝父一旦住院，事情就热闹了。首先闻风而动的，是文宁县各个矿山企业——郝白虽然在县里是副职，但毕竟挂着原平市专班的位子，那说明了什么？说明郝白同志深得组织眷顾，是重点培养的对象。什么时候巴结？难道非得等到功成名就的时候吗？那就错了，真到了那个时候，巴结可就晚了！而且轮也轮不上了。巴结要趁早，年龄是个宝。

按照过去的惯例，这个时候最先出现的应该是“小钻风”，不过现在“小钻风”兵败事发，彻底跑路了，除非郝白具备办理假身份证的手段，否则对“小钻风”来说并没有什么利用价值，来也是白来。

文宁县第二人民医院是一个神奇的存在。第二医院的院长，是从白镇出来的党委书记，名字叫夏民。在文宁县，白镇和黑镇自古以来枪火械斗争了几辈子，为的是盖过对方一头，老夏和黑镇的书记上官喜也斗了半辈子，为的是争一口气——二人从上学的时候就开始比，一直比到上班，也是旗鼓相当、难分高下。最让夏民感慨且无奈的是，自己叫“夏民”，人家姓“上官”，从根儿上就矮了人家一头，字字被动，字字下风。所以从白镇出来之后，老夏就憋了一口气，一定要争个第一。不料本来说好要去第一医院主政，但是被人捷足先登，掠夺了胜利果实，只剩下二院的位子，老夏咬了咬牙，还是去了。虽然是“二”，但老夏卯足劲要争“一”，拿出三顾茅庐、程门立雪的精神，上窜下跳，跑部进厅，带着满满后备箱的茅台酒，攻坚克难，久久为功，通过精心包装，成功申报了一个新二院的建设项目。为了确保项目快速推进、让自己在任上就能吃到胜利的果实，老夏又托关系想办法把项目列进了市重点盘子，市里每月来督导，县里每周来督工，不到一年功夫，一座崭新的现代化医院拔地而起，瞬间盖过了县里第一医院的风头，老夏终于站上了人生巅峰。不过老夏在巅峰上没站多长时间，就被高处不胜寒的冷风给无情地吹了下来：事情是这样的——崭新的二院硬件确实是上去了，但是软件没跟上——医生还是原来的医生，水平还是原来的水平，并没有因为坐进了巍峨簇新的办公室里而得到什么改变，该出的医疗事故还得照旧的出。

当郝白从市里赶到县二院的时候，二院的大门口正被围得水泄不通。黑与白两种颜色的不同阵营，正在进行了表面上和暗地里的角逐与斗争。“黑”是医院的保安大军，“白”是受害者家属披麻戴孝的出殡大军。

郝白对这样的场景并不陌生，当初在楚鹿乡卫生院门口就曾见识过。郝白下了车，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头人”——经过一年多的领导岗位历练，郝白深知每一起群体性事件的背后，都有深刻的社会性原因，而每一起群体性事件的身前，都有或明或暗的带头闹事的人——简称“头人”，因为这个带有原始性、组群性的词语，正可揭示群体性事件的原始特征。这次的“头人”，和上次在楚鹿乡卫生院门口的“头人”——“小钻风”长得差不多，也是又黑又矮又肥的小黑胖子，郝白一看这厮，脑海里立即出现了《晋书》里描写着名“毒后妒后”贾南风的话，“丑而短黑”，不过史官的话犹不尽意，没把“肥”的特点表达出来——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这一点，不过郝白认为凭借自己的理解，贾后一定也是个小黑胖子。

现场乱作一团，但又乱中有序。“乱作一团”是闹事者的刻意制造和努力方向，一众披麻戴孝的群众演员，在这个小黑胖子的带领下，哭丧的哭丧，喊冤的喊冤，骂街的骂街，还有两人专门负责拿着手机录像，以作将来制造舆论的素材，大家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同时还变换着花样，更新着台词，丰富着肢体语言，在各自的赛道上大胆创新、实践突破、继往开来。“乱中有序”是医院方面从容不迫、有条不紊的处置应对——黑色的保安大军身着统一的制服和帽子，楚然挺立，双手背后，乍一看以为的特警，令人肃然起敬而不敢轻动。特别是每人都戴着黑色的口罩，将面部进行了完全遮挡，更像是执行特殊抓捕任务的特警人员，平添了几分庄严和神秘。医院门口放着一个一般用作跳广场舞播放噪音的移动音箱，循环播放着“温馨提示，温馨提示：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擅自在各个APP平台上发布不实消息的，本院将坚决通过法律渠道严肃追究其责任！”一些来来往往的好事者，刚准备掏出手机来发个视频，听到字正腔圆的“温馨提示”，又把手放回了衣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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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白没有心情看热闹，拨通了高中同学裴铁柱的电话。裴铁柱现在是二院的办公室副主任，主管人事和后勤工作，是老夏身边的大红人——老夏从白镇来到城里工作之后，发现城里人大都不是老实人，特别是在第二医院这个地方，聚集了一批大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知识分子，大家对从白镇走出来的老夏，认为是没文化的泥腿子，一脸的看不起，直到后来老夏把新院区的项目跑下来，这种认识才逐渐改变。老夏也是一样，从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大称分金银（当然最后这句话不能乱写上来）的白镇走出来，走进了酸风弥漫的臭老九丛中，一开始很不适应，身边连个得力的人都没有，工作都没法开展。后来老夏拿过来行政系统的《花名册》一看，“裴铁柱”的名字一下子撞入视野，看名字是个实在人，看年龄还是个年轻人。老夏大喜，速速召见，一番促膝长谈，发现小裴不仅忠厚质朴、人如其名，而且人情练达、一点就透，立即引为左右手，小裴也不负厚望，尤其是在新院区项目争跑的关键时刻，在饭桌上打响了“冲击市重点攻坚战”，以一敌万，二两的分酒器，满满当当，连抽五壶，诚意感天动地，感动地领导带头鼓掌，项目遂成。老夏量才录用、按功受赏，提拔小裴为院办公室副主任，直接服务院长，小裴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红人，成为了第二医院里响当当的一个人物。

在文宁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别的地方可以没朋友，但这两个地方必须有朋友，说的一个是学校，一个是医院。根据大家的实际体会，一致认为特别是在医院，一定要有朋友，还得是好朋友。因为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没个熟人，人多的时候火葬场烧一下也排不上号——猴疫严重的那时候，县火葬场一度爆满，两个火化炉开足马力也烧不完，待烧的尸体装了袋子，摆满了院子，其中有个留守老人没人问也没人管，在角落里放臭了才引起注意。家属从外地回来领骨灰盒的时候感慨：没门子没关系，火化都排不上队。还录了一段视频发到网上，一度冲上热搜，后来县里费劲巴拉多方举证，证明了家属是对老人不管不顾的不孝子，才把舆论给挽救了回来。

县城社会就是熟人社会，有熟人的地方好办事。这种观念烙印在了县城人的血脉深处，所以县城青年们也带着这样的基因。所以一听说老爸生病，郝白第一时间就联系了铁柱。上高中的时候，郝白和铁柱既有同窗之谊，又有同床之缘——宿舍条件简陋，人多、屋小、床少，大家又通过各种熟人关系把孩子塞进学校，原本四个上下铺的八人间宿舍，硬加了两个上下铺成了十二人间的大通铺，这样还不行，最后每个宿舍分配了十三个人，每晚都得有一个人和其他人同床共枕，被同学们调侃为“侍寝”，因为那时候郝白很瘦，铁柱也名如其人的瘦，所以他们两人睡一个铺倒也没那么挤，所以两人就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情——侍寝革命的友情。这种友情一度随着郝白考到深山里当了小学老师、铁柱在城里的市二院上班而有所减弱，后来因为郝白当了副局长、又借调到市里专班工作，二人之间的革命友情得到了进一步的自觉加强和升华，所以当铁柱接到郝白的电话时，拍着胸脯表态：“别管了兄弟，你爸就是我爸，我一定把咱爸安排好！”

在二院，铁柱地位之超然，一言九鼎，八面威风。但铁柱一肚皮的传统智慧哲学，并且自己总结出了“高调必死于乱箭，低调可富贵万年”的混世观，用对人的一团和气与八面玲珑，换得了自己的一言九鼎与八面威风。

裴铁柱正陪着院长开会研究院前医闹的处置事宜，不便离开，安排手下小弟前来接应。小弟见有服务领导私事的好机会，欣然领命，又通过领导的神色语态分析了郝白与领导的关系，感觉二人关系非同寻常，于是倍加殷勤，自我介绍名叫小陈，是裴主任帐下第一小兵，引着郝白从侧门进了主楼，一边走一边见三三两两的黑衣保安前往大门方向进行增援，保安们一边走一边往脸上戴上黑色的口罩。

郝白夸赞第二医院果然鸟枪换炮、今非昔比，就连保安都如此着装严整、军纪严明。小陈表示，院长说了，新院区、新形象、新作风，这样才能出新的战斗力。小陈还说，县里别的单位用的保安，都是没牙老头儿，条件好一点儿的，用的是有牙老头儿，唯独咱县二院，用的是青壮年。青壮年虽然贵，但贵有贵的好处，那就是反应速度快，战斗力强，特别是在面对像今天这样的急难险重任务面前，作用尤其突出。 摆出的一字长蛇阵，对方专业的医闹对伍也冲不破、打不开。

郝白想了想，说搞一刀切有好处，也有不好处。小陈不明白。郝白解释说，青壮年保安虽然战斗力强，但也有弊端，那就是容易误伤医闹、贻人口实。不如兼收并蓄、老壮并用，老头儿虽然体弱多病，但在实战中更有妙处，如果在两军对垒之际我方老头儿保安率先倒下，最好来点头破血流的装点，则攻守易形、主动在我，对方将陷入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被动之境。

“郝局，领导就是领导，不服不行啊！”小陈发出了由衷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