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把这壶酒拿到鎏金暖炉旁边,又搬了把椅子放酒,就如寻常人家一般毫不讲究。
朱翊钧笑道:“你可品出此是何酒?”
高务实一愣,摇头道:“臣平日少饮,对此倒不擅长。”
朱翊钧道:“此乃秋露白,是御酒坊中的精品,相比于荷花蕊、寒潭香、竹叶青、金茎露、太禧白等,我最爱此酒。”
高务实点了点头,道:“既名秋露白,莫非是以秋日清晨之露水所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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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哈哈大笑,伸手虚指高务实,道:“原来你也有不懂之物?这秋露白其实算来不算秋酒,此乃每年十月间所酿,乃是冬酿。
不过以露水酿之倒是不假,此法源出山东,本是以浅盘放在一处碧草茂盛、丛叶倒垂的劈立崖壁之下,收集草叶上的露水而为之。不过宫里没这条件,御酒坊的人也就是用些玉盘,在玉泉山上盛些露水凑数罢了,因此这酒或许还缺了些韵味。”
高务实笑道:“世无孔子,臣不懂之物不可胜数,何独酒之一物。”
朱翊钧点头道:“也是,你是心怀天下的名臣,焉肯把工夫花在这些丧志之物上。我却与你不同,朝廷的事情大抵内阁的票拟都有道理,我只需按例批红即可,真要我来决断的事情少之又少。
我又不便离宫,都不必说太远,就是想去你的白玉楼逛逛都难得成行。你说,我平日里到底该如何打发?”
朱翊钧也不等高务实回答,叹了口气,看了看门外的飞雪,慨然道:“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向往这紫禁城,却不知此处不仅高处不胜寒,更要紧的是,它其实也是一处囚笼。”
高务实道:“天下人向往紫禁城,不过是向往权势罢了,可不是向往皇上肩头的责任。”
“责任,你又说到责任了。”朱翊钧叹了口气:“打小你就特别爱和我说这个词,现在我能理解你所说的责任,但……我有时候还是忍不住有些想问你:你整天想着这些责任,不累么?”
“当然会累。”高务实呵呵笑了起来,也把目光朝门外投去,看着漫天飞雪,道:“不过……说来不怕皇上见笑,有时候臣会觉得,这天下有些事我若不为,谁能为之?”
朱翊钧见他说得诚恳,也不禁有些出神,喃喃道:“我若不为,谁能为之?”
好一会儿,他才忍不住笑起来,颔首道:“这大概便是‘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吧。”
高务实笑着接了下句,道:“吾何为不豫哉!”
他俩这番话源出《孟子·公孙丑下》第十三章: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
曰:“彼一时,此一时也。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
朱翊钧的意思是说高务实刚才那番话说得像孟子,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高务实直接以原文的下一句来对答,则是承认他的确有这种自信,所以“吾何为不豫哉”——我有什么不高兴的呢?而他这句话同样也是回答朱翊钧此前那一问:不累么?
我不仅不累,甚至还乐在其中。
朱翊钧也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又有些感慨:“有道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惟独你却不同。我虽不知你现在到底有多少身家,但想来一定比内帑还要充裕得多。可即便如此,你却偏偏是个不在意钱的人,以至于早年便有散财童子、万家生佛之名。
若说你是在意权势,我看也不像。你若真在意权势,凭着你我之间的关系,怕是早已权倾朝野,不论排斥异己、朋党相比,还是什么其他有的没的,大概都不算太难。
可你却并未如此,而是一贯就事论事,甚至明知此前李成梁私售火药一事其中必有猫腻,却也愿意暂不追究。我知你这般做只为朝堂安宁,不坏了东制大计,可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这般苦心孤诣,真的只是为了成就一代名臣之美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