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诚皱眉道:“咱家也正想像二位相公请教。”他这里的“相公”是宰相的尊称,因为申时行是首辅,一般不好只说“阁老”,而王锡爵只是末辅,因此如果说“二位阁老”显然对申时行不公,而“二位首辅”自然更不可能,便只好说成“二位相公”了。
王锡爵道:“厂督可知皇上所谓光武帝杀三宰相乃是何事?”
张诚读书其实不太认真,王锡爵这一问有些揭人伤疤的意思,但他此刻毕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瓮声瓮气地道:“咱家一时记不太清了。”
王锡爵早知如此,微微一笑,道:“东汉建武十五年正月,光武帝刘秀免去大司徒韩歆的职务。东汉时丞相改称为大司徒,但韩歆虽然是文官,其实却是有军功在身的,被封为扶阳侯。然则在他被免职回乡的路上,却接到了皇帝的诏书,与其子一道被迫自杀。
至于他为何会被赐死,据说乃是因为一次朝会的时候,光武帝读隗嚣、公孙述的书信,韩歆忽然说:‘亡国之君皆有才,桀、纣亦有才’,刘秀大怒,‘以为激发’。后来韩歆‘又证岁将饥凶,指天画地,言甚刚切’,终被光武帝免官。然而即便如此,光武帝仍觉得无法释怀,于是又派人追上他,将其赐死。”
张诚皱眉道:“那皇爷提及此事是何道理?”
王锡爵却不答,反而道:“厂督不妨先听听后面二位的死因。”
“行行行,王阁老请讲。”
王锡爵也不客气,继续道:“韩歆死后,大儒欧阳歙被封为大司徒。欧阳歙是当时儒门宗师,世代家传《尚书》,弟子徒孙遍布天下。然而好景不长,欧阳歙很快也被查出问题,‘坐在汝南臧罪千余万发觉下狱’,原来欧阳歙在汝南太守任上,度田不实,还收取脏钱达千余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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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歙下狱期间,皇宫门前可太热闹了,每日都有数千人聚集,向皇帝请求释放欧阳老师。其中有人甚至主动提出自己愿意替欧阳老师去死,这些学生每日在宫门前苦苦哀求,但最终光武帝依然不曾法外开恩,欧阳歙还是死在狱中。而与此同时,河南尹张及诸郡守十余人皆坐度田不实,同样下狱而死。”
张诚皱起眉头,看了申时行一眼,见申时行面色平淡,知道王锡爵说的都是实情,不禁有些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道:“那么,第三位呢?”
“欧阳歙死后,关内侯戴涉被封为大司徒。戴涉比他的两位前任好了一些,因为他当了将近三年的丞相,而前面两位,韩歆不到两年,欧阳歙将近十个月而已。然而三年过后,戴涉也终于不免,史载‘大司徒戴涉坐所举人盗金下狱’,也就是说戴涉因为所举荐的人偷盗金钱,牵连到了自己,以至于最后他也死于狱中。”
张诚愕然道:“这厮……哦,这位大司徒也未免死得太憋屈了些吧?他举荐的人偷东西,他固然是有些责任,可再怎么说,堂堂一位宰相,这点破事就要了命了,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申时行这时开了口,道:“皇上可不只是问了这半句,还有另一半呢!”
王锡爵笑道:“光武帝不杀功臣,乃是因为他登基称帝之时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时,因此不必担心老臣坐大。再加上他的太子刘庄既聪颖也年长,故又不必担心储嗣将来无力控制朝政。”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没有再往下说。申时行当然知道他闭口不谈的原因,甚至张诚愣了一愣之后也反应过来了。
因为太祖朱元璋。
说起来,朱元璋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非常有个性和特点的人物。他既有海纳百川的胸襟肚量,能把天下英豪收为己用,颇有明君气象。但另一方面,他又显得凶狠暴戾,开国之后,曾经跟随他鞍前马后效力疆场的功臣宿将,几乎被他屠戮一空。
事实上,中国古代的皇帝之中,有很多人有过屠戮功臣的经历,但像明朝这样规模之大、涉及人数之多、持续时间之长,确实非常罕见。
洪武八年三月,以朱元璋下旨赐死德庆侯廖永忠为肇始,一直持续到他去世,明朝第一批开国宿将几乎在一轮又一轮的大清洗中屠戮殆尽。
人们印象中凡是能叫得上名字的明朝开国大将,除了早死的徐达、常遇春、邓愈等人少数几个,其他绝大部分都身败名裂,甚至对于徐达之死,都有不少野史传说认为他是因为朱元璋赐食而导致病体加重而暴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