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州卫往外借贷的富家有不少,但是这帮军户、农户、小商贩借贷,就喜欢找宋贤借,他除了常常指使那些被消债的人在城外组局聚赌之外,称得上是遵纪守法的好商贾。
但胡志深只觉得这个人奇怪。
大明律很多条格在这一时期已经失去效力,就比如典卖田宅,依律俱应由买主履行报验、缴纳契税、加盖官印,契税是总价的三分。
而民间田宅典卖的流转非常复杂,通常都不是立契后立即交割,钻空子的方式是先以低价签订契约,缴纳较低的契税,然后田地原主再以‘找价’的方式,向买主索要符合市价的余钱。
这种行为本多发于房价地价上涨的万历年间,本质上是一种欺负人的无赖行为,但官府官员在审桉中经常以儒学饰吏术,尽量怜贫、倾向从俗,对卖田、卖宅的弱势方找价要钱报以同情,绝卖之后找价三次以内,通常会给予支持,比较离谱的找价十几次,也有不被处罚的。
而找价的契税,一般官府都给予豁免。
到如今房产田宅的市价上不去,一般不存在卖家耍无赖找价,但民间约定成俗,用较低的价格来逃避契税,通常不是极为华贵的庭院,官府也都民不举官不究。
但宋贤这两年经手的所有田宅,统统依律一口定价、足额缴纳契税。
放贷也是一样,大明律规定最高月息为三分,哪怕年月久远,放贷的收益律法只保护到一本一息,超额的部分律法支持借贷者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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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律法规定是一回事,民间执行上又是另一回事,正经良家百姓谁也架不住讨债的天天闹,寻常淳朴的农家百姓又没那个时间精力去学大明律跟人打官司,这律法条文大多数时候就像一纸空文。
偏偏宋贤就按这个来,放贷利息就是金口玉言的每月三分,从不利滚利,也从不超过一本一息,实际上他这两年根本就没滚到本息对等那么多过,经常息子到本金的六七成,看人还不起,能减的减一点,把人婆姨孩子买了,要么就干脆当众把欠条烧了,落个人情。
胡志深就因为这个,认为宋贤很怪,说他掉进钱眼儿里吧,还挺讲究人情世故;可要说他不图赚钱,这王八蛋在肃州都他妈商业闭环了,费这么大劲,却赚不到大钱,这人图什么?
胡志深让王彦明留了几个家丁在城上盯着,四人当即联袂前往宋贤的三进宅子求捐,他们都知道说动宋贤不太容易,却万万想不到宋贤的态度格外强硬。
穿着棉布青袍的宋老爷把他们请进厅里,听明来意,先定定给四人行了礼:“老师、两位将军,还有义丈夫,你们不要生气,小人是对事不对人,只求个道理。”
这家伙不急不躁地皱眉道:“宋贤为人奉公行事遵守法令,给朝廷的赋税分文不差,打仗了几位德高望重的绅士让我这小小商贾捐粮捐钱,总该有个说法,没有卫所大印,大明律哪里有这样的条文?”
教谕董矩道:“狸哥儿不能这么说,从小老夫都教你大义为先,如今贼寇不日兵临城下,难道不正是读书人仗义死节的时候?”
“老师,不是这样的道理,死节没问题,出钱出粮不行啊。”
宋贤拱着手露出些许为难,两眼一翻道:“元帅府的叛军打进城来,也就是让我捐粮捐钱了,合着城守得住,宋贤出钱粮;守不住,宋贤还要出钱粮……我又不是肃州的县太爷。”
胡志深没说什么,但脾气火爆的王彦明受不了宋贤事不关己的态度,怒道:“好你个放印子的,给脸不要,城破了你王爷爷是一定要死在城头的,你真当我能让你活着见着叛军?”
老好人颜秩一听这话赶忙拦架,却不料宋贤突然笑了,起身恭恭敬敬行礼道:“王将军这话有道理,早这么说,我就识时务了,既然如此,小弟这两箱子借条,一张条子出一个人,就能出一千个兵,咱们这就去鼓楼烧欠条招兵!”
几人大为惊异,倒是王彦明没好气地笑道:“算你识时务,走吧,这就叫旗军放兵器。”
一时间宋贤十几个伴当,赶着粮车簇拥着四人朝鼓楼走去,路上敲锣打鼓呼朋引伴,成群的百姓听说要焚烧欠条招兵,都浩浩荡荡的跟随而去。
人群是越聚越多,欠了钱的、看热闹的、借放粮来蹭饭的、卫所旗军过来运兵器的,人们愈加激动,兴高采烈。
宋贤在鼓楼下抽着一张张欠条,喊着名字当面扔进燃起的火堆里,穷困潦倒的人们呼喊着他的名字,握住一杆杆兵器,看着囚禁生活的枷锁在跳跃的火光中化为灰尽。
拿到兵器的人们越来越多,肃州卫旗军将他们整编成伍,在十字街头列出一个个小方阵。
当欠条快被烧完,城墙上传来烽炮告警,接连响了四声,烽火也冲天而起,十字穿心楼的钟鼓紧跟着响个不停,宋贤脸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身后的伴当借着人群惊慌,分成两股,一股走入人群,一股将他护了起来。
就在这时,宋贤抓起最后一把欠条丢进火中,张开双臂高呼道:“弥勒下生,汉王出世,共渡三劫,同往富贵,反了!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