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船底儿薄薄的,像个溜冰刀一样插进水里,船头尖尖的,像是剑鱼的鼻子,船底涂着防藤壶红色的毒漆,船上挂两挂极大的帆,翻上绣着巨大的十字。与中式帆船折扇式的折叠帆不同的,这船的船帆是一整块大布的三角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船两侧各伸出四十只蚰蜒腿似的长桨,密密麻麻的,比船身的宽度还宽两倍!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加莱船。
在橹手的统一行动下,那船速极快,逆风朝着这边逃窜而来,就要突围而出!
而周敏静的船队合围没有完成,还有较大缝隙!
周敏静的海舟主要动力还是靠帆,现正刮西风,他们只能顺风向东,一旦这艘船跑出了包围圈,他们根本追不上!而且他们的船上没有带炮——这就意味着,
如果突围出去的船队叫来徐山的武装帆船,
来救被围困的货船,他们全都会葬身海底!
船上将士争先恐后、不顾死生地试图以火箭、弩机和子母船烧毁那加莱船。
但那船太快了!
加莱船朝着她所在的船尾的缺口直冲而来——
那一刻,那个位置上只有她。
她左右看看,
只有她了。
她那一刻突然重新明白一个词,舍我其谁。她好像也突然明白了,于谦和沈自丹为什么要那么做。
有的人遇到大敌来前,遇到比自己强大的对手,会放弃自己的位置掉头就跑。
可是有的人,绝不会让手中的火铳不发一弹。
这并不是深思熟虑的事,只是一瞬间的本能反应。
可是那一瞬间,就决定了药师。
戈舒夜好像如大梦初醒,突然趴下,朝着那船右舷的橹手开了一铳。
后坐力将她往后推了一截,但她的姿势保持的很好。
在她的准星之下,却是后面的橹手头爆出血来。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两船相向行驶时相对移动,这个速度的提前量大约是两个人人头左右。“破敌,给我装弹!”她镇静地道。
瞄准、屏息,啪,轰,一推。又是一发。视野里又是一个橹手倒地。
装弹。
瞄准、屏息,啪,轰,一推。
她节奏很稳,大约保持两秒一次射击,然后八秒左右装弹。
在射完十发子铳之后,她已经命中了七个人,在瞄准中,能感觉出对方由于左右舷橹手数量差距,开始产生力矩不平衡,航线开始微微偏转,提前量要留到2.5个人头左右。
了望的军官见此行奏效,把自己的子铳让给她。同时又向旁边的人搜集子铳,每人配备四发,一共给她再凑了十二枚。
戈舒夜保持原射速,十二枚射完,再中六人,对方右舷上的橹手已经开始趴下躲避了。
对方的航线已经明显歪了,一头向小窟沙浅滩扎去,搁浅了。
戈舒夜眼前一黑,倒伏地上。
******
“爹爹!”戈舒夜在一片恍惚之中,周围摇晃,似乎战斗还没有结束。她举铳要射,却见准星的视野之中,戈云止回过头。
她吓得一身冷汗,赶紧追出去,似乎跑在甲板之上。船舷相接,一艘黑色的蜈蚣船在她所置身的船的旁边缓慢地划过。
前面一片阴冷潮湿的海雾,不明所以地,她知道那是通往三途川的死魂之舟,于是大声地叫喊出来。上面戈云止、乔安贫和左观止、还有沈夫人都面无表情地摇着橹。
“爹爹,爹爹,回来,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艘蜈蚣船脚下还有一艘小舟,似乎在努力逃离三途川。她眯着眼睛一看,是杨昶。船上坐着的是乔安真,她背上还背了个匣子,里面装满黄金。
小舟上的乔安真慌忙地护住那个匣子,旁边却被一个人打开,是沈芸,他抬头笑盈盈地看着她,那匣子里竟是一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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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打死他们。”一个声音响起,旁边站着白鸦。
但她铳口举起来,扳机却怎么按都没反应,恍惚中她好像在责怪破敌到处乱跑。李恪睿突然以妖僧的形态出现,试图将枪夺取。她和李恪睿拉扯了很久,胳膊像被绑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她奋力挣扎着,甲板却突然向下裂开。
本来在船上的沈芸此刻突兀地出现在她身边,奇怪的是沿着甲板下裂的空间,出现的却是一条通向云头堡的路。她恍惚间往下走,是云头堡的场院。爹爹、妈妈都在,吟霜和闵少悛也在,晁醒在遛狗,袁彪在往戈吟霜的嫁妆里藏虫子。
沈芸在前面引着她,口中叫“大小姐”,好像很喜庆的样子,说是她赢了杨昶,陕甘地儿她是最厉害的,因此盟主之位不用外传了。
不知道为什么云头堡后面的田地上突然长出了一颗巨树,上面飘着一个年画似的房子,蓝先生和白先生偶尔出没其内。
“大小姐,其实我喜欢的人是你。”梦里的沈芸背光说。
她突然哭起来,觉得这一切都太满足得不可思议了,于是哭的更厉害了,嗓子发酸。沈芸摸摸她的脸,她抓住对方的手,剧烈地抽噎起来。他的手很温暖,这种碰触莫名地给她一种像是心底缓缓升起的热气一般的感受。
然后哭醒了。
“戈姑娘,你没事了?”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戈舒夜!”有个声音叫她全名。
哎,我就知道这是梦。
戈舒夜再也忍不住,抓着周敏静的手放声大哭起来。把前来围观的韩偃再次惊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怎么了,怎么了?受伤了?哪儿疼?吓着了?你说啊?”
戈舒夜哭了一会儿,累了,放开敏静的手,目光呆滞地问道:“我杀人了?”
敏静看了看,道:“没事就好,再睡一会吧。晚一点我再差人召你到指挥舱里来。”
他随即就避嫌走出去了。
戈舒夜再没睡着,听着舱外来回的脚步声。士兵们在闲谈,情绪都很高,这次他们斩获似乎颇多,除了整整三平底帆船的胡椒之外,还缴获一艘蜈蚣船,这可是大功,回去每个人都能分得不少赏钱。
上面的俘虏有十几个人是黑不溜秋的,语言不通,只是不住地画十字。
士兵中有能说两句佛郎机人语言的,比手画脚地,叫这群黑的他们都投降了。抓了几十个海匪,倭国人很少,大部分都是徐山召集的走私的中国人。戴了枷锁,手脚绑起来一串关在舱底,不怕他们逃跑。
还有士兵仿佛在议论什么新鲜的事儿:“这下知道船上为什么要供天妃娘娘了,天妃娘娘保佑的就是不一样哈。”
“就是说,有人还瞎说,什么船上不能让女人上,那天妃娘娘不是女的?”